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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清小說也有黑色幽默?劉瓊云談《醒世姻緣傳》

明清小說也有黑色幽默?劉瓊云談《醒世姻緣傳》

從小說看人性的惡

晚明是個商品經濟發達、傳統儒家觀念鬆動的時代。然而當既有的倫理走向崩壞,人性的惡走到極端,會是什麼樣的景況?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的劉瓊云副研究員,透過《醒世姻緣傳》帶領我們一窺小人物的貪與惡,是如何涓滴成河,在家庭生活中發酵。

《醒世姻緣傳》前情提要

如果提到明代的通俗小說,一般人最耳熟能詳的莫過於《三國演義》、《西遊記》或《金瓶梅》。但在商業發達的明代晚期,其實有各式各樣的通俗小說在市面上流通,反映了當時人們的生活風貌。其中《醒世姻緣傳》從小人物的視角出發,描繪出商品經濟發達,傳統儒家觀念鬆動的社會下,倫理道德走向崩壞的過程。

《醒世姻緣傳》是寫作於明清之交的長篇白話小說,作者署名西周生。故事主線劇情描述兩世姻緣冤冤相報,並參雜市井小民的故事。圖│iStock
《醒世姻緣傳》是寫作於明清之交的長篇白話小說,作者署名西周生。故事主線劇情描述兩世姻緣冤冤相報,並參雜市井小民的故事。
圖│iStock

在兩世姻緣的第一世中,紈褲子弟晁源惡意射死了一隻仙狐,把她剝皮棄屍,又虐待妻子計氏,導致她自縊身亡。被射死的仙狐在陰司告狀,希望來生能報前世之仇。後來晁源轉世成了狄希陳,仙狐轉世為薛素姐。

在第二世姻緣中,狄希陳變成了一個非常怕老婆的人,被兇悍潑辣的薛素姐不斷虐待。最後高僧胡無翳點化狄希陳,了解前世業障後,狄希陳誠心懺悔並念《金剛經》一萬遍,終於消除冤業;而悍妻薛素姐的復仇功能不再,導致元氣漸消、不久病逝,終於了結這兩世的惡緣。

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的劉瓊云副研究員說明,對於明清易代這段歷史,很多史料描述了戰亂的慘酷,過去研究比較多關注士大夫如何面對改朝換代,但劉瓊云更留意這個時期小老百姓的可能經歷,以及他們覺得生活的問題在哪裡。

劉瓊云認為《醒世姻緣傳》描繪了明朝一個山東小鎮中的眾生相,是一個有助了解明清之際社會,中下層士人百姓生活的文本。「就小說中描繪的人物樣態來看,國事飄搖、改朝換代還不是最直接的問題,他們更關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、家庭的關係,以及社會失序、道德淪喪的切身後果。」

對於百姓來說,真正的問題是家庭倫理的崩壞,那種崩壞是「妖怪就在你家裡」的感受。

晚明經濟發達,倫理觀隨之鬆動

《醒世姻緣傳》的出現,奠基於晚明時期社會結構的改變。劉瓊云解釋,16 世紀中葉的晚明已經進入早期全球化的時代,在中國江南和其他富裕地區的市場中,已經可見倭刀(日本刀)、波斯貓、胡椒等「舶來品」。當時社會的商品經濟發達,東西方交流興盛,傳統「士農工商」的社會結構發生轉變。

過去商人階級被排在「四民」之末,但在貿易網絡蓬勃的晚明,商人可以迅速累積財富,再用錢買官;當時因此出現不少暴發戶,或是同一個家族裡有人當官、有人從商,雙邊經營的情況。經濟活絡促成社會階層流動,也促使思想和價值觀變動。

劉瓊云解釋:「傳統的儒家倫理用『五倫』界定人與人之間的關係,作為政治和社會結構的骨幹,維持家國秩序。但在晚明,物質生活大幅躍進,感官刺激讓人目眩神迷,人們對個人情感和欲望的體會更多、關注更深,同時衝擊著原有的儒家倫理規範。盡孝的程度和方式、『夫婦倫』的內涵、兩性間愛慾的美麗與危險,都變成可以再思考的問題。」

同時,因為商品經濟的發達、印刷術的成熟,帶動了出版產業。考不上科舉的文人透過寫書、編書、賣書維生,市面上因此出現了非常多樣的刊物,其中不乏暴力、色情,甚至「男色(即同性戀)」、「悍婦」、「異端(即不符儒家禮教)」的內容,足以顛覆一般人對中國文學「傳統」、「保守」的印象。

晚明商人來來去去,社會內質改變,人欲流動逾越既有規範,引發士人憂心,這份憂心被西周生寫成《醒世姻緣傳》中「明水鎮」的崩壞過程。在兩世姻緣之間,作者插入一個桃花源,描述故事發生的舞台「明水鎮」以前多麼好,是個山明水秀、民風純樸地方。曾經有個外地來的人自己弄丟了錢,栽贓別人並硬叫他還,旁邊就有人見義勇為。然而在人和商品大量移動、流通的晚明,桃花源無法永遠保持封閉,人、物、金錢開始出入「明水鎮」,純樸的民風慢慢發生變化,人們開始為了貪財與物慾而作惡。

當人們對財富的渴求大於倫理界線,人可以一步一步走到很極端的「惡」。

劉瓊云表示,西周生形容「惡」的蔓延就像是在水中滴墨,「你一開始沒有感覺到變化,但每天滴一滴墨,漸漸地水就被染黑,作者描述社會崩壞的漸進過程,最後最極端的象徵就寫成像『潑婦』這樣的女主角薛素姐。」

《醒世姻緣傳》用很在地的視角,描繪崩壞如何發生在小人物的日常生活,衝擊了既有的家庭關係。人物交鋒的場景,不是荒山野嶺、異邦遠域,而是閨房門戶之內。劉瓊云說道,西周生筆下的「惡」往往離不開財利色慾,特別是個人利益:「無盡的物慾,錢不夠就想去拿別人的,侵占鄰人的土地,侵吞手足繼承的財產。」

例如《醒世姻緣傳》中一則小故事,描述一個媽媽是守財奴,為人苛刻吝嗇,結果她兒子跟她一樣愛錢。這個兒子因為賭博輸光了錢,他知道媽媽睡覺時也隨身帶著錢,因此把自己扮成狐狸,還把衣服泡在尿裡曬乾、製造「狐騷味」,希望媽媽誤以為是狐狸叼走了錢,才不會來找自己追討「算帳」。但這個媽媽睡中警覺錢要被拿走,緊緊地抓著錢包。兒子急了就拚了命去搶,越來越用力,突然媽媽想起床頭有剪刀,拿起使勁一戳,竟然就手刃了親生骨肉。當母親發現血泊中氣絕的不是狐狸,而是親生兒子的剎那,傳達出一種「上樑不正下樑歪」的可笑、與倫理喪亡的哀傷。

從《醒世姻緣傳》可看出,當時的士人憂慮著滿足私慾和社會規範之間的尺度:「我想要財富,我以自己能力取得財富,這種行為可以發展到什麼程度?並且到什麼程度應該收手?」物慾的誘惑,變成人們要面對的考驗。

劉瓊云認為,這些小說情節可以給當代社會思考的是:當資本、金錢成為社會運轉的基本動力時,會帶來什麼樣的好處與後果。「我們現在很怕經濟衰退,因為經濟影響失業率、影響民生,可是什麼事情都以獲利為目標的時候,什麼東西會被犧牲掉?」這或許是當代人可以透過《醒世姻緣傳》藉古觀今的地方。

社會動盪,人獸界限難分

《醒世姻緣傳》作者自號西周生,他的確切身分、以及此書的出版年代,目前尚無定論,但學界一般認為作者是山東地方下層文人,並且寫作於明清之交。

晚明雖然商品經濟發達,但到了明亡前的最後幾年,卻因天災人禍,變得民不聊生。根據《明季北略》記載,當時山東徐州、德州一帶「數千里,白骨縱橫,又旱蝗大饑,民父子相食,行人斷絕」。

晚明「旱蝗大饑,民父子相食」的情況,也被寫進了《醒世姻緣傳》的情節中。圖│iStock
晚明「旱蝗大饑,民父子相食」的情況,也被寫進了《醒世姻緣傳》的情節中。
圖│iStock

在亂世中,人們失去理智互相啃食,人性泯滅、回歸獸性,這樣的獸化情景,也反映在《醒世姻緣傳》的敘事特色。

《醒世姻緣傳》雖以白話寫實為主,但作者用了許多神魔、妖精、動物的語彙,來描繪「惡人惡狀」的景象。

劉瓊云觀察到:過往《西遊記》這類神怪敘事,讓西周生在書寫惡人惡狀時,有了許多人獸類比的詞彙資源;西周生也翻轉《西遊記》經典情節,讓《醒世姻緣傳》多了黑色幽默。

例如,原本在《西遊記》裡孫悟空是英雄,但《醒世姻緣傳》裡卻描述「軟弱黎民」就像是唐僧、孫悟空、豬八戒、沙悟淨一樣等著要被吃,本來該是英雄的變成了束手待斃的懦夫;就連主線劇情中,本來被形容成像孫悟空一樣刁鑽頑皮的狄希陳,也臣服在悍妻薛素姐的腳下。這是一個無英雄,魔人橫行的世界。

另外,通常會用來比喻悍妻的動物形象,例如:「野物」、「獅吼」、 「餓虎」、「蛇蠍」、「狼性」,作者也無一例外通通拿來形容狐精轉世的薛素姐。薛素姐凌虐丈夫、頂撞公婆、當街謾罵,甚至不守閨門,自行出門遠遊。這些不為當時禮教所容,嚴重踰矩的惡行,在作者眼中看來,比孫悟空更加造反逆天。

劉瓊云解釋,《醒世姻緣傳》中被獸化的「薛素姐」,在現代可能會被視為極力追求自主的女性,但作者卻把薛素姐寫成惡的象徵,「他不是刻意要箝制女權,而是在當時,作者感覺一個社會的倫理崩解到最後,最糟的就是這樣──你的枕邊人發狂似地想置你於死地。」一切人倫秩序逆轉,無可理喻,天翻地覆。

萬惡之中,尋找善的可能

《醒世姻緣傳》作者西周生一方面描寫「惡心、惡境」,藉此要人豁然醒悟;另一方面也在人性中尋找「善」的可能。

「如果『惡』的成因是像水一樣,一滴一滴沾染的,這裡『善』也是一點一點積累的概念。」劉瓊云舉例說明,在《醒世姻緣傳》第一世作惡多端的晁源,他的母親雖然教子無方,但心存善念,雖然她的丈夫為人苛刻,兒子、媳婦也不善,但她卻始終對人懷有惻隱之心。在晁源死前計畫陷害自己的朋友時,他的母親出手救了那朋友。這位朋友後來成為高僧胡無翳,在第二世成為解救狄希陳的關鍵。

當薛素姐日亦發狂、狄希陳越來越無助的情況下,胡無翳點化了狄希陳,讓他了解薛素姐的暴虐,起因自狄希陳前世自作的惡業。狄希陳因為明白了前因後果,開始願意懺悔,薛素姐報復的意念於是慢慢消失,最後生病過世。兩世恩怨就此化解。

現今臺灣的社會新聞,宛若現代版的《醒世姻緣傳》,充斥各種倫理悲劇。面對當前社會、甚至世界中糾結難解的問題,劉瓊云不諱言憂心,但仍看到希望。除了由上而下的政策、制度施行,改善「惡境」的力量也可以來自生活。就像《醒世姻緣傳》中,一點善念長期累積,可以化解惡孽,「如果每個人每天都釋出一點小小的善意,少一點自我,多考慮他人,一個微笑、一份關心、扶人一把、退讓一步,很小的事也可能涓滴成河、潛移默化,讓我們周遭的環境更平和。」

這種「善有善報」,就是人與人之間很簡單的互惠連結。

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是互相的。善意和惡意一樣,都是會彼此感染生長的。《醒世姻緣傳》裡的善惡觀,不是黑白分明的絕然對立,而是如同一條河水,善惡因子都在其中,隨著人心趨向,可清可濁。狐精轉世的薛素姐停止復仇,不是因為武力制服懲罰,而是涓滴善行和理解造惡的因果,最終化解了妖怪的怨氣。從這個觀點來看,這個數百年前的故事,對現代仍有啟示作用。

讀文學小說,體驗人生百態

對於劉瓊云而言,人一輩子只能活在一個時空裡,太可惜了!因此她帶著「吃吃看不同食物」的胃口,廣泛品嚐各種文字作品,藉由跳進小說故事的時空中, 領略不同的人生況味。

其中,劉瓊云特別喜愛《西遊記》、《聊齋志異》這類,充滿神魔、精怪、妖異的作品。這些神怪妖精雖然不是人,卻體現了人類的七情六慾;雖是虛構角色,卻反而更能觀照現世,像 VR 虛擬實境般呈現作者所處的時代,人們內心的模樣。

劉瓊云表示:「在解讀文學作品時,因為我的初衷是想了解跟我不同的人和時代,我會盡可能地回到作者當時的文化和氛圍,去理解一部作品。」 圖│研之有物
劉瓊云表示:「在解讀文學作品時,因為我的初衷是想了解跟我不同的人和時代,我會盡可能地回到作者當時的文化和氛圍,去理解一部作品。」
圖│研之有物

被問到研究古典文學的甘苦?劉瓊云說,一開始閱讀一部數百年前的作品,往往是苦樂參半。書裡頭的內容引發共鳴時,樂趣橫生,但也有不少時候,因為作者的時空距離,書裡的文意、觀點可能讓人覺得陌生難解。這時候,必須靠廣泛閱讀相關的文學和非文學文本,以及歷史、宗教、社會文化方面的研究,才能盡可能捕捉到作者的內在思路和感受。

當最後終於貼得夠近,可以看到作者和那個時代的人,曾經的悲歡、想望、困頓或憂懼,理解他們的信仰心態和生命經驗後,再轉化成自己的文字表達出來時,便是研究最快樂的時刻。

劉瓊云相信,文學及文學研究之所以存在,重要的目的之一,是透過文字的力量,帶我們超越時空,穿透事物表象,進入不同界域,理解和自己不一樣的價值系統、文化內涵。

文學是一道一道通往異世界的門,裡頭千奇百怪的風景,挑戰我們熟悉的定見,要求我們把眼耳和心胸一起張開,審視過去、聆聽他者。最後,再帶著遊歷異世界過後的視野,回頭觀照、思考,現今世界中「人」的問題從何而來?而我們又可能往哪裡去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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